顾望舒拍了拍膝上的尘,道:“早些回家见女儿,您身体不便,路程艰辛,比我更需要马。我放了些盘缠在里面,虽然不多也够您路上买些药酒的,到了以后托人按信上地址把马送回就好,”
他再道:“这青骓虽不是什么良马,总比脚力快。”
老汉不敢信地挖挖耳朵,茫然失措磕绊问:“那……那你呢?”
“我年轻力壮,腿脚快,到下个镇子寻个驿站再借一匹就是。”
老汉听了当即咣当一声跪在他面前涕泗横流,哐哐连磕响头。
他站在神像前,眉眼明亮胜过身后神佛,宛如神明现形,神官赐福。
“真仙人啊,您是真仙人啊!我温老汉一个粗人,嘴里冒不出什么值钱话,除了感谢没别的能说,只能祝您洪福齐天,必成真神!”
顾望舒浅笑扶他起来,只道了句“借您吉言”,独自背起行囊渐身湮没于茫茫风雪之中。
远行第四日,步伐减缓,独自乐乐。
第五日,大年初五,破五节。
言为迎财神,破五祭,实为人民燃烟花寻乐之日。
清虚观内一片笑语,炮竹声不断,天才亮顾莫便跑来拉艾叶去包饺子。
艾叶没做过火房活,笨手笨脚,不知是在和面还是在跟面打架,弄的满身满脸白扑扑一片,
连平时正眼都不敢看他的打杂小道士们此时都哈哈捧腹大笑,他倒也出了奇的不闹气,反和众人一并其乐融融。
饺子好不容易下了锅,浮在锅中一个个白白胖胖皮薄馅大,晶莹剔透诱人得很。
唯有艾叶七扭八歪包的那几个一下去便破了皮,油星葱叶在水面飘了一层,他只觉得怪不好意思,手上都是面粉,用衣袖擦拭起额头的汗,悻悻笑道:
“我吃,这锅坏了的我吃。”
“要有这种好事,我也包个露馅儿的,那整锅也都是我的了!”顾莫盯着一锅满满的饺子咬牙切齿:
“我看你就是故意!”
“好好好,那一起吃,大家一起吃!”
入夜,天色转暗,皓月当空。
艾叶捧着没吃完的饺子跳到屋顶,翘首望月色打着牙发呆,忽听得下面传来一阵欢呼雀跃之声,
还没探清是什么事,就闻一声火炮声爆开,眼前那轮散发着皎白清光的月前,轰然升起一朵巨大的彩色烟花。
烟花直冲夜宵,如同在天际开了花,漫天金星散落,点点荧光点亮着夜空。
一波意还未尽,下一波已起。
随一声声花火爆裂,天边早已眼花缭乱,绝色迷人眼。
各色星光滑落,像是下了一场彩色的火花雪,与人声呼喊混杂一起,美不胜收。
他独自抱膝坐在屋顶观景,喧闹之后不由思绪拉远,想自己曾坐拥昆仑山巅,见过无数场万军行进般铺天盖地,或是歌女轻舞样阴柔婉丽的落雪——
却从未有这样一场特别的雪,能像这样一片片落在心头,温酒般暖心。
原来这就是人间的乐。
他在那一瞬忽地明白了凡人为何终日忙忙碌碌,喜怒无常。
生而为人实是磨炼苦海,一世苦短,生老病死,欢聚别离,五感交集。为谋生而辛苦,为交际而劳心,为世道不公而愤慨。
一颗颗人心磨砺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,到头来只有短短几十年。
于是经历苦难的凡人决定为自己寻上信仰解脱,这世上便有了神。
于是郁郁寡欢的凡人决定聚在一起狂欢忘忧,这世上便有了节庆。
世人谁不是苦中作乐?
艾叶饮下手边桂花酿,却发现壶中空空,只掉掉下最后一滴来。
曾嘲笑他们蝼蚁一般焦头烂额只活短短几十年,如尘埃入漠,滴水入海,终会毫无痕迹的消失在漫漫长河,
可他们一个个却都真真切切,拼尽全力地活过。
一生太短了,短到内心容不下几个人便满满当当,短到等不起几年便年老色衰。
艾叶处身一望无际的星火花海下,眼中尽是色彩各异的跳跃波澜。
等不及。
艾叶默默念道:“等不及了。”
此时一只羽翼红蓝相间的鸟儿长鸣一声,穿过花火丛林而来,被热闹声掩盖了踪影。
艾叶向那鸟儿伸出手,容它短暂栖落在肩。
那刻悄然一笑,似下了决心般起手扬风,纵身跃起,如白鸟借着残月御风高飞,将欢呼与庆语抛之身下,与月色融为一体。
你怎么就死了呀
顾望舒远行第八日,摇摇晃晃接近岷州地界。
没有马徒步的这些日子虽然耽误了接近一整天的进程,却也多了更多观赏沿路景致的心思,再加上正月里官道没什么人迹,倒也是心旷神怡。
在山头望去,山脚下的富水镇上偶有炊烟升起团结在半空。年味还当头,即便是隔着老远也能看清新瓦结灯,红笼满互。
顾望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