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站起来,望着幽蓝的天渐渐暗了,霜天星海,漫漫浮沉,他就这么沉默了良久。
“还有什么地方想去吗?”陵光看出了他的迟疑。
重黎捏着果子,隔了一会儿:“是有个地方想再去看看……”
她莞尔,“我陪你去。”
西海令丘山,在重黎的记忆里,一直叫九川。
那场灭顶之灾发生前,四海内也都是如此称之的。
本就所剩无几的玄龙一族,长居泉灵谷,数百族人,每日都过得热热闹闹。
跨过月光粼粼的山涧,便是裕华坡,正是花草烂漫时,一抬头望见百丈高耸的断风崖,青松翠柏,万古长青。
这儿每条路,都像是刻在他骨血里,无论何时,都清晰如昨。
沧桑年倦,重登故土,总想起年少时无知无畏,一桩小事都能乐上整日,跑过整座山,归来天晚,再被母后训斥几句。
在熟悉的屋前看到等在那的折丹,他才想起来之前,陵光先以霞蝶传音,知会过了。
不同于符惕山那日,折丹平日里喜欢穿些粗布麻衣,闲散松快,人也自在。
多年不见他这般装束,重黎不由得走了神。
直到陵光从背后拍了他一下,他才想起上前行礼。
“见过折丹帝君。”
折丹瞧着他,笑道:“哟,陵光又将你带在身边了?难得有个讨你喜欢的,倒是稀罕,听说你近来将天池的宝华仙灵也收入门下了,怎么突然间起了收徒的兴致?”
陵光笑了笑:“大约是云渺宫冷清久了,想着热闹热闹也不错。”
折丹点了点头,默然几许:“昆仑明日便要开拔了,九川这边亦会由我带兵过去,这节骨眼儿上,你怎么想着来我这转转?”
重黎本想找个借口隐瞒过去,却猝不及防被陵光推了一把,踉跄地往前奔了两步,到了折丹跟前。
“自符惕山见了一回后,这小子便觉得你面善,临行前,想来拜会。”
折丹顺势扶了下他的胳膊,看着这个似是愣住了的青年,哑然失笑。
“哦?来见我的?”
重黎看了眼胳膊上的那只手,粗粝宽厚,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。
“……是。晚辈敬仰折丹帝君,明日便要出征,想来……弥补一下遗憾。”
这话倒是将折丹逗乐了。
“这小子有点意思啊。”
陵光笑而不答,转而望向屋内:“遗玉明日跟着去吗?”
薄黄的灯烛下,遗玉正在桌前挑选着婴儿的衣裳,满面欢喜。
“不了。”折丹摇了摇头,“你也瞧见,遗玉就快分娩,此行凶险,我不能由着她胡来。”
闻言,重黎蓦地呆住了,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遗玉。
他知其腹中魂胎,不可能再是他,却仍忍不住多看看自己的生母。
“你觉得那孩子是男是女?”陵光打断了这阵沉默。
折丹摸着下巴,眉眼里竟是笑意,重黎虽肖母,但被问及这个问题时的神情却与折丹出奇的想。
“女儿。”他斩钉截铁。
重黎蹙眉:“为何不是儿子?”
他笑得分外嚣张:“我昨日瞧过了呀。”
陵光于身后,默默牵住了重黎的手,面上笑得无奈:“姑娘家可要好生疼爱,细致地养。”
“那是自然!”折丹颇为自傲。
陵光看了看天色:“时辰不早了,我们且回昆仑,待明日,九嶷山见。”
“九嶷山见。”折丹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临走前,重黎走近他,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:“小心梼杌。”
没等折丹反应过来,他已随陵光走远了。
被拉着走出了山谷,停在裕华坡,二人都静默了许久。
“知道会难受,还非要来看一眼?”陵光叹了口气,回过头来,却发现他是笑着的。
虽是双目泛红,喉头哽咽,却仍是笑着的。
他朝着泉灵谷的方向,跪下,庄重地磕了三个响头。
“他们死的时候,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,浑浑噩噩地离开了九川,过了好久才想起,我从来没有谢过他们的生养大恩……”
他站起来,明月映着眼底粼粼的光亮,比起伤心,其实他是为之欢喜的。
“还能见他们一面,和他们说上几句话,其实就该知足的……但我忍不住,忍不住想要他们活下去,哪怕我已经改变了这么多人的命数,还是怕他们会一头栽进往日的深渊里。”
“我可以不再喊他们父君、母后,我忍得住,但我怕他们不在了,只要一想到他们不在了,我就喘不上气来……”
九川覆灭后的数千年,他夜夜噩梦缠身,他真的用了好久好久,才让那伤口结疤,告诉自己不疼了,不念了。
可今日他才知道,是疼的。
如何会不疼呢?
他们连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给他啊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