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天井里是多了一个人,二十来岁的年轻人,大学毕业到上海来找工作,工作不知道找没找到,窝在家里几乎不出门,天天差妹妹出去给他买吃的,小姑娘假期也穿着一身旧校服,头发毛燥燥的替哥哥跑腿。
隔着两层楼,也能听见一家子指使小姑娘的声音,她又要帮忙出摊,回来还要帮哥哥带早饭,苗苗在楼里见过她两回,她总是沉默着一张脸,偶尔给她两颗糖,她就很高兴,还告诉苗苗,今天家里吃牛肉火锅了。
苗苗倒没有地域歧视,可这样的人家她不会喜欢,弄堂里的小姑娘哪一个不是宝贝,就是苗苗跟着大伯娘,做家事归做家事,倒垃圾买油条,也不许她蓬头垢面就出门。
苗苗到昨天早上一共轻掉十二斤,用了一个月又八天,她穿暗红毛衣,黑裙子盖到脚踝,一双雪地靴,外面罩着黑色羽绒服,从大胖子变成中胖子,再努力两个月,说不定就能穿上她喜欢的礼服裙。
两个人先拐到后门去买花,幸福里花店买上一捧康乃馨,苗苗说是去看顾奶奶,阿福叔怎么也不肯收钱了:“我不方便,你替我去看看哦。”
说完又看看程先生,趁着包装悄悄问苗苗:“男朋友啊?”
苗苗红了脸,赶紧摇头说不是,阿福叔笑眯眯打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,今天太阳特别好,照得人身上暖洋洋,苗苗把花捧在手里,走出一条街才后知后觉,抱着一捧花,身边再站一个程先生,又是圣诞节,街上一对一对捧花拿蛋糕的都是小情侣。
所幸这段路不长,走过两条街就到了中心医院,顾奶奶的病房里早早就坐着人,她一看见苗苗就招手:“苗苗过来,看看这是谁。”
顾奶奶靠窗边的病床旁边坐着一个老太太,穿着老棉袄带着棕色绒线帽,一双老人鞋,柱着拐杖,身边陪着顾东阳。
顾东阳把奶奶气到进医院,嘴巴上不肯认,心里在还是对奶奶好,顾奶奶一说要去找找老邻居,他还以为顾奶奶太寂寞了,按照地址去找人,对方一听说顾奶奶生病,当天就要来看她。
顾东阳说定时间一早去接,竟然真的一大早就爬起来,到另一个区把老人接过来,子女也都认识他,只不过记忆里他还是个小萝卜头。
顾奶奶才刚谈起梁安琪,苗苗就跟程先生一起来了,顾东阳还是头一次看见程先生,不知道他是邻居,把人打量一眼,程先生冲他笑一笑点点头。
顾奶奶病床前围着这么多人,她高兴起来,拉住老邻居的手,一开始两个人还说些什么见一面少一面,说得眼眶都红起来,苗苗一来,顾奶奶反而打起精神问:“我们弄堂里,早几年有一个梁安琪,你知道伐?”
老人家的早几年,一句话就茬到六十多年前,那老人家已经八十多岁,比顾奶奶还大几岁,闭着眼睛想一想,苗苗的心都跟着提起来,结果她一闭眼睛打了个盹,一分多钟才闭开来,竟然还能颤悠悠接上话:“不就是对面的国英吗。”
老人家宁波人,一口乡音一辈子没改,说起来慢悠悠,苗苗听懂了,程先生还没懂,顾奶奶笑起来:“国英是国英。”
老人家摇摇头:“你不晓得,五反的时候揭露她,说她是资本家小姐,只好改名字划清界限,她家里人都往香港去,哪里还有什么界限。”
苗苗站在床前,手上还抱着花,她从来不知道奶奶还有这么一个名字,程先生拎着苹果蓝,好像听明白什么,侧头看一看她,看见苗苗眼睛泛红。
年纪大的人,眼前事记不清,早饭吃了什么都不记得了,偏偏旧事情一桩桩都记得清楚,程先生拉一把椅子坐到老人家身边,一句句跟她细细打听梁安琪,和二十九号的程家母子。
“晓得!”老人家两只手撑在拐杖上,两只手发抖,讲话也断断续续:“老公跑到国外去,家里用佣人小保姆的那一家。”
那是程家有钱的时候,后来程家没钱了,样样事体都是程太太在做,烧小菜连炉子都不会用,样样都是梁安琪手把手教出来。
程先生一边听一边去看苗苗,小姑娘大概是懵了,站在病床前,一句话都不说,原来他要找的人,还没到幸福里就已经遇到了。
老人家时间线还记得清,正是宣扬女人顶起半边天的时候,到处都是双职工,一条弄堂的女人都看不起程太太在家当太太,买小菜都要人家帮忙带:“后来出国去了,说是丈夫已经是英国人了,到底是钞票有用。”
老人家自己带个茶水杯,说了几句话就要喝水,喝完了又要去厕所,苗苗赶紧扶着她去,她也已经不认识苗苗了,看到苗苗扶她,拉着苗苗捏捏手:“小姑娘生得福相。”
苗苗心里还在想着梁安琪,她有点不相信,奶奶一直到去世的时候跟爷爷合葬,也没说自己叫梁安琪,她好像真的抛弃那个名字,活成了梁国英。
顾奶奶听了这么一段往事,程家前脚出国去,她后脚搬来幸福里,程先生就轻轻告诉她,那个二十九号的小男孩,是他爷爷。
顾奶奶活了八十多岁,几次变迁全都亲眼看见,也没想到隔了六十年了,还有后人来找她的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