底还是进了屋子,宋荫堂坐在罗汉床上,整个人弯下去,两只手撑在腿上,手上捏着信纸,整个人抖个不住,似是根本就捏不住这薄薄几张纸。
叶文心把茶搁到小炕桌上,替他点起一盏灯,转身出去了,就坐在花架子底下,里头一有响动,她也好进去。
叶文心其实是知道些事的,祖母还活着的时候,便十分不待见爹爹,连作寿都不肯他来跪拜,可对母亲却是极喜欢的,祖母把她带到七八岁大,母亲侍奉祖母,就跟姑姑侍奉着宋老太太一般,她就住在内室里,她们只要谈起姑姑,总是有叹不完的气。
一直到病得起不了身了,祖母口里还不住念着姑姑,拉了母亲的手,分派下自己的私蓄,一半留给姑姑一半儿留给母亲,说她苦了一辈子,旁的不能给她什么,只能给她些钱傍身。
她小时候就知道这个姑姑是受过委屈的,还当是她嫁的人不如意,等见过了宋望海,心里就认了真,是当真嫁的人不如意,这个姑父,她坐在宋家大半年,就只见过两三回,不说尽到亲戚的礼数,她才刚来的时候去请安也根本就见不到人,还是老太太发了话,让她不必再去。
叶文心想着手上折着锡箔,眼睛虽不往里头看,耳朵却竖着听动静,石桂在院门边看得会儿,把自己颈子里头的薄巾给了叶文心,怕她坐在风里受不住,又是雨水又是湿气,病了可怎么好。
小木枕中有两封信,一封是给宋荫堂的一封是给叶文心的,宋荫堂的那一封鼓鼓囊囊的,叶氏把从小到大的情宜全都写在信里,统共七页纸,写了一辈子。
手边的茶也凉了,灯也暗了,宋荫堂抬抬头,眼睛迷迷蒙蒙,叫泪水模糊了视线,他其实是有些明白的,这个家里处处都有蛛丝马迹,他就是眼孔再大,总能留意得一二分。
他很小的时候老太太就很宠爱他,到他三四岁还不肯让他下地走,反是母亲对他极严厉,自己拿碗自己穿衣,每天要写二十张大字,他委屈过,可却很愿意看母亲嘴边那点笑意。
年里节里给老太太砸核桃吃,他人小力薄,要不就砸不开,要不就砸得满桌子都是,余下来的果仁都是碎的,献宝似的送给祖母,祖母抱着他先是笑,说他跟他爹一样孝顺一样是好孩子,跟着就哭。
可他从没见过爹给祖母砸核桃吃,在她跟前一句话都不多说,要么就是跪要么就是坐着不说话,那会儿已经跟着母亲学起孝经来了,这怎么能是孝呢?
等再大一些,学起作文章来,头一篇送上去,老太爷欢喜非常,看着他老泪纵横,说他果真是像他父亲。
这样的话只有祖母祖父说过,母亲嘴里一句话都无,等他再大上些,每每他们看他,用的都是当年那种目光,只是这话再也不出口了。
再往下深究就是母亲住的院子,写着鸳鸯馆,可字却不是父亲的,仔细想一想,他都绝少看父亲写字,等长大了翻到大伯的手笔,才知道那匾额上的字迹是他的,连母亲屋里少有的几本旧书,上头的字迹也是他的。
宋荫堂手上抓着一把线头,却不敢去扯,不敢往下探问,好像踩在薄冰上,倒映两头,全是虚妄,却不敢用一点力,怕把冰踩碎了,站在冰上的所有人都会掉进冰窟里去,那些碎片还会扎人的心。
揭开这些又有什么用呢?他尽力去忽略这些,把心里的疑团全埋起来,那会儿他心里想的还是母亲钟情大伯,却无奈嫁给了父亲,成了心里一辈子的痛楚,两个当年说不准还是情投意合的,可他没有料到,真相会是这样。
叶文心听见里头久久没有声息,到底挂念他,进屋去就见他呆呆坐着,信纸散落在地上,她轻叹一声,弯腰把这些捡拾起来,收拢了放到宋荫堂手边,想一想还是开了口:“我虽不知姑姑说了什么,想必是很难启齿的事,心里怕自己捱不下去了,这才写成了信。”
这一封信是早早就写好了的,纸页都已经泛红了,同那婚书差不了几年,这个秘密在叶氏心里埋了二十年,终于剖白。
什么旧事能藏这么多年,叶文心不敢去想,也不便去想,可宋荫堂却明白过来,母亲是怕没有面目见他,怕说不出口,早在怀着他的时候就留下了信,想的就是死后再告诉他。
宋荫堂对着肖似母亲的表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,张一张伸,似是要握牢她,到底蜷起了手指,反是叶文心上前一步,两只手牢牢的握住他。
她在牢狱里也觉得什么都抓不着,什么都是没着没落的,那会儿还有人陪,几个人挨在一处取暖借力。
分明是一双软手,却叫宋荫堂心里好受许多,他一只手紧紧攥着叶文心,一只手抬起来捂住眼睛,两个一坐一站,外头不知何时下起雨来,风大雨斜,飘进窗中,一声闷雷,把宋阴堂给炸醒了。
叶文心手上留了几道红印子,按一按宋荫堂的肩,也不问他以后想要如何,只静静看着他,一双眼睛好似秋水澄澈,看得他心静下来,冲她笑一笑,站起来动动发麻的身子:“我去了。”说着又点点另一封信:“这是你的。”
一头扎进雨里,隔着雨幕叶文心听见石桂一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