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随口问:去哪儿了?
我镇定道:玉眉今天回去,我送送她。
哦。她朝我招手,你过来,交代你些事。
我走过去,她把桌上新鲜的肉菜匀了一小角给我,开始念叨:今天去了大市场买菜给你妈补身子,医院附近的菜没这儿好。喏,这一块给你,你这两天好好吃,一阵子不见,脸怎么还黄了。
我下意识摸了下,应该只是在夸张,早上玉眉还说我脸色苍白如纸,半夜不用点灯。
说着又来掐我胳膊,她不耐道:肉也快瘦没,你对自己上点心吧,我没空管你的。
倒是不烦她这种口是心非,唠叨声在玉眉离去的寂静室内回响,有效减缓了因不舍带来的沉闷心情。我一边扒拉着奶奶给我的那些菜,一边老实点头,嗯嗯,一定。
手忽然被按住,奶奶蹙眉道:哪儿来的戒指,交朋友了?
我谎话张口就来:玉眉送我的,说给我当嫁妆用。
奶奶那眉心皱得像团成的纸,一下子对这玩意没了兴趣,甩开我手,没好气地说起我俩:你们加起来还没十岁小孩大,不懂你们现在女孩子心思,这东西哪能随便送。
我无心附和着:就是说啊,想不通她在想什么。
我说的是你俩。
嗯?哦。
奶奶看我这像听不懂好赖话的样子,欲言又止,抿起唇纹遍布的嘴,瞧我瞧得心烦,摆手让我呆一边去:算了,勉强二十出头,不指望你们能开出什么窍,别烦我,我等会还要过去。
她做了很丰盛的一顿饭,又是鲫鱼汤又是糖醋排骨红烧肉的,考虑到我中午饭还没吃,临走时还整了俩荤素搭配的菜。
我送她到路口搭车,她上车前,一改之前强硬不让我去看弟弟的想法,说:人多你弟容易生病,再过段时间,等你弟身体稳定了就带你去看看他。
公交车不等人,奶奶说完话,不知是出于一种内疚还是无心之举,揉两把我脑袋,回去吧,别送了。
一天之内体会两次分别,我感觉心神沉闷到疲惫。
这种难受心情一直持续到晚上回来的柳梦躺在床边,而我依偎在她怀里才得到疗愈。
生死有命,命运总是以无常的形式存在着。
我这个被奶奶说勉强二十还不开窍的人身上,比起学习爱这一主题,体会生与死似乎要来得更早,更深刻。
柳梦回来不足半月,莫静书沉寂多年的乳腺癌病毒突然如火山爆发般蔓延至全身。
那两天我偶尔会过去医院帮柳梦跑跑腿,买莫静书住院需要的一些用品。也不可避免见到备受病魔折磨的莫静书。仅仅两天,这个原先满头华发,精神矍铄的老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,随之而来的是各处器官衰竭。
第三天我过去时,医生已经给她停掉了呼吸机。门口也站了好些人她的儿女从各地赶来,有的人还在赶来的路上,兴许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。
只有柳梦是从头到尾都陪在她身边的人,见证她如何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终点。
病房变得逼仄,我身为外人不好多停留。放下了柳梦让我买的入殓用的寿衣,走到门外走廊边,偶尔能听到里头人讲的话,和断续的啜泣声。
莫静书和那些赶来的儿女交代完后事。最后喊来柳梦,说的最后几句话是:那些厂全权交由她打理,好的留下,坏的扔掉。让她要好好干出一番成就出来,可别再被人看轻了。
浑厚的嗓音成了破碎的抽风箱,白被掩住她皮包骨的身子,一双眼瞪得圆圆的。弥留之际,她依旧拉住柳梦不住嘱托,让她一定要好好干,把自己没能继续完成的事,好好进行下去。
莫静书走得不算太安详,瞪圆的眼和微张的口,似乎还藏着很多要和这个世界说的话。
等我走上前时,恰巧看见柳梦抬手放下她的眼皮,好让她看起来安详些。
五天过去,莫静书的尸体火化,骨灰装进骨灰坛子,安葬在他儿女给她买好的墓园里。
新碑立起,那个宴会上容光焕发的莫静书仿佛还停留在昨日。
穿一身肃穆黑裙的柳梦在绵绵阴雨中打伞,注视这个带有莫静书黑白照的墓碑,对站在一旁的我说:在莫静书心中,我是得意门生,更是一个干孙女般的存在。曾经她说看我是个好苗子才想把我挖过来当摇钱树,谁知我有心报恩,对她比她那群一年见不到几回的儿女们要好很多。她享受这份恩情的回报,时间久了,她就想,为什么我不能是她的孙女呢?
那场宴会的目的虽然带了些功利,但出于对柳梦的关照和真情不假。莫静书希望她这个干孙女事业一帆风顺,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,这是她对柳梦最大的祝愿。
柳梦注视墓碑的眼眶发红。微凉的手心牵住我,从我这儿汲取温暖。
雨势渐大,豆大的雨珠在伞盖滴答作响,带来寒凉的水汽和窒闷的低气压,又将那石碑洗刷出青灰、黯淡。
柳梦收紧手。
我从其中感受她的不甘和怨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