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有这短暂的片刻也就足够。
哪怕等着她的是死。
皇宫的大殿里,灯火通明。
卫岱一与裴振安双双伏在殿中,而他们身侧,跪着那一袭男装的裴家独女。
方才,卫岱一刚念到“裴松,原是漠北小卒之子,姓赵名扶疏,开平十四年——”之时,猛然登闻鼓响。殿中诸人霎时被鼓声吸去全部注意力。而太后正命周澜海速拘那敲鼓之人。皇帝猛咳出血,面红目赤。金吾卫奔来护驾。蒙人可汗惊惶站立,身后一片王子公主茫然不知何乱。殿中如一锅沸粥之际,裴振安死死按住卫岱一的腕:“可笑,天不助你,有人也要告太祖,你还晚了一步。”说罢,要将词卷夺来。
卫岱一瞠目结舌:“不可能除了裴松哪还有太祖的娈童活着,定是骗子——”他沉沉厉声,“月儿已在我手中,今夜我若不达成目的,她小命呜呼休得怪我!裴振安,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!蒙人进城,你那漠北铁骑不也随行保护? 你与我一同翻了这李家王朝,这就是最好的时机!否则你这么多年在等待什么?你养那裴松成人,又是为了什么!”
裴松站在离他们不远处,目瞪口呆望着二人。“父亲”碎瓷刮了他头顶的发,血流下来,同眼泪混在一起,竟糊了满脸。孩子裴振安只觉有根针猛然扎进心中,一时大恸。多少年前,功平漠北的庆功宴,他受太祖盛赞,封侯领爵,下利运塔祭祀亡军,待了数日,又与诸将在塔旁酒肆痛饮,某夜酣沉,却于天光将明时,听见肝胆俱裂的一声尖叫。发生什么?夫人惊慌。裴振安凭恃一身武功,拿剑就出了门。
多少年午夜梦回,那是他此生最后悔一刻。
一人满脸惊恐朝他跑来,手里抱了个奄奄一息的孩子。
“救命”
抱着孩子的那人是个文人,显然吃力得紧。此人才名如雷贯耳,可裴振安却不熟。他一贯不喜与文人打交道,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,却接下孩子,见那人一句话也来不及讲,只顾奔逃进夜色。裴振安莫名。那一晚后来无事发生。没人寻他。也没人要找这沙弥下落。唯独发生的一件大事是,太祖忽然震怒,说要彻查官学受贿,没想到查出来一桩震撼天下的官场舞弊案,牵连甚广,朝野惶惶。
再笨的人,于童言无忌三声两语中,也该懂了。有人肯放过,有人不肯。 裴振安却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。他追随李崇多年,从未想到有一刻面临这样两难。取了孩子的名,索性就养着。一半同情,一半棋子。转眼多年。大梁怎会一朝风雨飘摇至此?裴振安抬头,就看见一匹马直奔大殿而来。马上的人骑术万里无一,堪堪停在汉白玉阑干前。
枝叶扶疏,不如孤松盈天。 巾帼拘束,也可摘星攀月。
他的儿女他的厚望他的慈心——
“你太小瞧裴氏子。”裴振安冷冷说着,就松了手,见卫岱一目眦尽裂:“她不可能逃出来她不可能——”然而裴训月已经下了马,双足无力,膝行在地,却被一旁奔来的展刃背起,进了殿里。
那词卷倏忽掉落在地,骨碌碌滚过数道纤尘不染的玉砖,伴随着高声的呼喊——
“僧录司二人诽谤太祖,击鼓造谣,合该当斩!皇帝,叫刑部来拿!”
太后厉声,话音刚落,只见那僧录司二人已被拘进门口。她轻蔑地望,却在看见宋昏的一刹那,睁大了眼。
颤栗乍起。
钟氏稳坐凤椅二十余年,唯一噩梦连连,殊不敢想,又从不能忘——
那争鸣不休,铮铮反骨的少年。
“母亲今日陪我练字吗?”“母亲,父皇给我的甜糕,送你吃。”“母亲,我怕”“母亲怎么不开心?”
“昀儿有好东西给你看。”小小稚童牵起她绵延数步的长裙,那将她坠得呼吸不能的一柄凤冠,经了他的手,忽然就停上一粒小小的萤火虫,夜色里闪烁如星,小人儿软软靠着她,朝她撒娇:“母亲喜欢吗?”
她其实最讨厌虫子,只好勉强称赞。孩子以为她当真喜欢,便将萤火虫捉了满壶,天天月月地给她看。劝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。她索性命人在凤冠上镶了颗夜明珠:“不用再捉了,我有了。”孩子努着嘴,就黏住她:“那母亲既然开心,就笑一笑。”
钟氏刚想做出笑脸来,却发现,自己已经在笑着了。
再恨那淑贵妃又如何?已经死了的女人,既然留下一个孩子,索性带在身边养着。猫狗看久了都有感情。何况是李继昀。那孩子天生惹人厚爱,温慈至极的性子。这么多年的噩梦,徒然自欺罢了。李继昀何时拂她的意?何时同她争鸣?何时有过反骨?他只当她真是母亲。
他信她,所以那一晚宫外热闹纷繁,也没有出去,安分等她。
“今晚陪母后看看花灯。”她对少年说。
钟氏站在殿上,只觉天旋地转,摇晃之间跌在座前。手上三寸红甲不知不觉中划破了腕,血流汩汩。好多人惊恐地奔向她来。凤冠震动,夜明珠璀璨如星。她颤颤抬头,见宋昏盯着她看。
那双熟悉的眼里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