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在那时又照进来。裴训月立刻穿好了衣服,将郑敬山笼在怀里:“别怕,我脱衣服闹着玩的。”郑敬山把头埋进裴训月的大氅里,微微侧眼,却看见那站在一旁的宋家哥哥不知道为什么红了双眼。
太阳把他脸上的泪痕照得一清二楚。可惜一眨眼,光线就移转了。
——夺命谶语篇,完。
人皮鼓钹
(一)披帛
“鼓震日夜,续接不暇。帝闻而拔剑。”——《起居注》
离蒙人春贡只有四天。胡知府近日监督北坊内喜迎盛宴,忙得脚不沾地,今晚终于得了空闲,宿在衙门后头的厢房里歇息。
他妻儿都在老家,孤身居京,索性一心扑在官务上。今夜照旧点盏灯,于睡前批了批公文。一天下来坊内还算平顺,唯一的大事是袁记裁缝铺着了火,所幸无人伤亡。他看着簿子上火防士语义模糊的记录,觉得古怪。
这个袁记,绣品库和后宅占了半条街,居然也能得到火防司批准。利运塔一塌,倒闭的铺子那么多,只有它不衰反盛,到底得了上一任知府朱广弦多少庇佑胡知府皱眉。
他提笔,写了数语,打算找个机会上报皇帝。既然易燃绣品常年积堆,失火风险极大,应该隔三岔五派人去检查才是。写完这封折子,胡知府便吹灭了灯,听见窗子扑棱被风刮了一声。
自皇帝派他进北坊以来,他没有一天忘记帝王提携之恩。上任做的第一件大事,便是举报金吾卫马统领失职。听说那厮和裴家关系太好。护卫皇家的首领,反而成了侯门走狗。 成何体统?皇帝果然领他的情,派人去他老家宗祠表彰,赞得妻儿老母都大有脸面。
胡知府躺在床上,一边漫漫哼曲儿,一边闭了眼,咂摸着奏折中的用词。正自鸣得意之际,忽然,感觉有个极冷的事物横在他的脖颈。
他睁开眼,首先看见了匕首的寒光。
胡知府从秀才一路读来,肩不能提手不能扛,没碰过刀剑,第一回 知道原来利器这样冰冷。 下一瞬,眼前充斥一张蒙了黑纱的脸。喉头的惊呼被立刻压下去,因为刀上的寒光倏忽逼得更近。胡知府甚至感觉有鲜血顺着脖子流下去,但一点也不疼,便怀疑那是否自己错觉。
“说!钥匙在哪儿?”蒙了面的人语气狠戾,却问了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。
即使蒙住鼻唇,那张脸也太熟悉了。居然没死胡知府只觉心跳漏了两下,短刀再逼近些,他只怕就要被吓断了气。 “胆子这样小。我又不一定杀你。”那人叹一声,手里的刀却丝毫未松,“你只管告诉我,坊门钥匙在哪儿。我要出坊。”
自从利运塔塌了,北坊看守极严。坊门钥匙除了当夜值班的金吾卫轮流保管外,便只在知府处留一把备用。但就算拿了钥匙,想出坊,也得经过金吾卫的长刀。因此,胡知府每日把钥匙揣在身上,并不觉有任何威胁。
他此刻悔之晚矣,却也只能颤巍巍指指腰间。那蒙面人立刻从他腰带处卸了钥匙,然而将短刀依旧堵在喉头。“别杀我相识一场,你想出坊,我定然帮你,何苦杀我”胡知府抖如筛糠,看见蒙面人欺身至他耳边,话里好奇:“你要怎么帮我?”
“就,就说有要事向京兆尹报,我们一起坐马车出坊,出了坊后,你随意逃跑便是”胡知府口不择言,像一条死鱼打着挺,扭着腕指了指床边的书桌。他这一挥手,吓了蒙面人一跳,那刀陷得更深。胡知府欲哭无泪:“桌上,桌上有折子!带着这封折子给金吾卫看,就能出坊——”
蒙面人连忙取来折子就着月光狐疑一瞧:“就这点小事,大晚上去找京兆尹?”他咂摸一番,又看了看胡知府汗如雨下的方额,相信其中应该无诈,便一把揪住胡知府的领子,用刀顶着他出了房门。那晚刚好衙役们都在外头布置迎接蒙人的彩灯,这衙门里竟然成了空城。蒙面人便逼着胡知府和他一同上了停在院里的马车,扬长而去。
等僧录司门前的街道也挂满彩灯之时,胖婶刚烧完了最后一盘山椒肉。今天晚饭丰盛,只因司里来了个被裴大人接济的流浪孩子,名叫郑敬山。那孩子瘦弱可怜,众人不便多言,却忍不住背地置喙:难道僧录司成了难民所?一个阿兴之后又住进一个小山,不晓得要来多少流民才算完。
裴训月对这些抱怨充耳不闻,只管把山椒肉捻了许多到郑敬山的盘中。郑敬山端了碗怯生生地吃,环顾桌上,却不见下午那位和裴哥哥一同救了他的宋家哥哥。他拽裴训月的袖子,小声地问,裴训月听了,恍然惊道:“宋昏呢?”
“他说要去八鲜行给小山买甜糕,估计又去哪儿闲逛了。”有人接话。
买块甜糕怎得一去就是几个时辰?裴训月心里一跳。下午,她正和宋昏在房中相对,林斯致忽然来找,说是有些修塔的事情要讲。二人一场叙旧只能中断。谁知修塔的砖料等琐事一讲便是一下午。等到了晚饭桌上,她才惊觉,竟然一直未见宋昏身影。
他是独自去查案?还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做?裴训月只觉耳边反复回响着宋昏下午说过的话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