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知不知道,十六岁那年,东宫一场大火,我为了见你,挨了整整一百下鞭子啊。”
李继昀盯着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,起初无声,一点点发出声音来,她哭得气竭,一点拦不住,毫无成年人的隐忍,就像把一颗赤诚真心连皮带肉剥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暴晒。李继昀目瞪口呆。他忽觉自己从头到尾都做错了。他根本拦不住裴训月。他要她惜命,他反复跟踪她来保护她平安,他阻拦她继续往下深查,全是徒劳无功。
裴训月的心比他更硬。她比他更懂精卫立志,至死不渝。他至少蛰伏软弱了三年,可她初初见此,就决定付出性命去对抗了。
她怀里的小孩子紧紧揽住她身,像抱住再世父母。孩子的衣袍被火燎出一个洞,显然是她从火场里救出来的。
李继昀是什么时候身临这一幕的?
开平二十二年。大梁太子十六岁。那一年夏,皇家礼佛。官学整整放了一个月的休沐假。他玩疯了,四处晃悠。某一日蝉鸣之下,他看见某个大学士请他父亲进利运塔。大学士姓朱,是翰林院有名的才子。而父亲身边只带了常年侍随左右的小禄子。他想捉弄大人们,便捉了虫在手心,亦步亦趋跟着。大人们走进高可齐天的利运塔,一级一级爬上去。
李继昀跟在后头,满心欢喜。塔里冰扇带檀香气的凉风吹得他心念悠悠。木鱼声敲得他神静生畏。他几乎怀疑自己这种恶作剧是否正派。佛祖不会惩罚他罢。他惴惴不安,不知道走了多少层,终于看见大人们停下来了。少年李继昀躲在壁龛后,看见他父亲面前站了位小小孩童,穿着沙弥样的衣服,稚嫩得像一只幼猫。
他平时极敬重的那位朱学士,正带着满脸奇怪的笑容,对父亲说了几句,随即退到屏风后去了。而他的父亲,那位史书里千秋称颂的人,他此生最敬佩、最想成为的英雄,正站在屏风前。雕刻佛头的镜子反射出他父亲的脸。檀香味一阵阵冲进鼻子里。李继昀却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动着,一种积攒多年才有的呕吐欲充满了他的喉。
他看见英雄褪了裤子,把小孩子按下去了。
塔顶金钟忽鸣。世间菩萨倒坐。众生不肯回头。神佛难净人心。
阿鼻地狱!我见地狱!
夺命谶语
(十)入局
袁记的那场火烧了不多久,便被火防司的人迅速用唧筒水泵扑灭了。饶是如此,灰烟依旧漫了半条街。正月里见火,这是开年有灾。老板袁中乾满面忧愁,盯着火防士进进出出,生怕将他的绣品踩坏。
幸好烧起来的房子在后宅,离绣品库有些距离。救援结束后,火防士朝袁中乾问起了失火细节。
“后宅是我宴客的地方,大概是什么人打翻了蜡烛。正好屋子里帷幔也多,就烧起来了。”
“那客人怎么不见踪影?到底有伤患没有,你说清楚点,我们也好向胡知府汇报啊。”火防士不耐烦。
“客人应该是从窗子里跳出去避火了,想来没什么大碍。我待会派人去慰问慰问。有劳各位来救火,小的这铺面才能保住。”袁中乾满面堆笑感谢,又悄悄打点些金银。那些人收了钱也就作罢,在记录簿上一笔草草带过。
谁知火防军一走,袁中乾便立刻带了个小厮,悄悄往僧录司的方向去。
今天这一遭,实属他自开业以来的最大失误。袁记一向以诡谲凄艳著名,来挑选衣裳的贵族们,多半有隐私试衣的需求。袁中乾便造了后宅数间厢房供人单独试衣,久而久之,摸透了贵族们的癖好,逐渐走上些偏门生意。
那些权贵在厢房里做什么,时日久了,他当然一清二楚。不过,只要肯照顾生意,袁中乾巴不得两眼一闭装瞎聋,甚至还要倒贴上自己做的清凉小衣以便客人欢娱。今儿那间厢房,便是钟家贵婿蒋培英提前定下的,说是要请僧录司裴松过来挑衣。
从这个裴松暗暗派人过来买溶线,袁中乾就深知此人色胚,本以为是个能懂规矩的,谁知道,给他惹出这么大一场麻烦。
偏生还是个将门公子,得他亲自去赔罪才算完。
眼看就赶到了僧录司门口,刚好是下午日头正烈众人小憩之际,那院子里头静悄悄的,有些人在浇花,有些人在批文,竟一派祥和,恍若对他们的主事惹下多大乱子一无所知似的。袁中乾鼻子里出两下浊气,不情不愿地换上一副生意场上标准假笑,顺着老书吏的指点,走进了裴松的卧室。
屋子里支了架屏风隔断,屏风前,裴训月正在洗脸。
“哎!袁老板你来了。”她眯起眼睛,压低声音朝袁中乾一喊,“快快请坐!瞧你这风尘仆仆,你那铺子没事吧?”
“绣品都无碍,还好还好。大人受惊了,是小的伺候不力。”
“嗐,是我该向你赔罪才是。我不小心把烛台打翻了,那屋子里又黑,一下子有些慌,就跳窗逃出去了。”她说着长吁一口气,“给你带来许多麻烦,还辛苦你跑过来看我一趟。”说罢倾身,只见那一张清秀的脸,还带了未擦干的水珠,眼里暧昧,“火防士那边,你怎么说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