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论中途他做了什么努力,阻止了天海一战蔓延至整个九州,终究逃不过此劫。
只是那局中人由凤凰族与龙族变为了逍遥门与燃灯宗而已。
阴火泄出的那一瞬间,这位天生白发,自诩将天下大小事纳入胸中,算无遗策的符修至圣,坐于湖岸,顶上牵连的无数丝线在瞬息间被火焰点燃,纷纷扬扬地落下,好似扑火后被燃烧殆尽的飞蛾,将湖水染成烈烈的红色,溅落在他肩头、发间、衣袍之中。
同样,也是这一瞬间。
他的理想,他的执着——
他赖以维生的本能,在顷刻间如高楼坍塌,粉身碎骨,溃为飞灰。
楚明诀忽而像是八岁那年第一次窥见天命那般,流下泪来,喃喃道:“我输了。”
再然后,平定了阴火,登上十阶尊者的门槛之际,他看到了万物的本源、循序,亡去的修士身上那些机缘源源不断地向他涌来,如同潮水奔涌向大海,他一边笑着,一边将饕餮骨磨损至钉子大小,毅然决然地将骨钉刺入了舌尖,如此缄默不语,再不开口。
百年之后,已是昙净的佛修问他,为何要自罚不语。
楚明诀负手而立,只是抬眼凝望天穹,半晌,有声音传入脑海。
“我为天命而生,为天命而困,为天命而万念俱灰,甘愿以痛铭记此刻。”他如此说道,“明释,你为渡世而生,为渡世而死,又生,又死,也会感到绝望与痛苦吧?”
是的。昙净想,一次那样痛苦的折磨就已经足够了。
他前去赴死之际,没有想过自己口中的那个天命之人,竟然还是自己。
又或者说,“明释”与“昙净”并不完全是一个人,昙净是明释的转世,在被认出是佛子,被纳入禅寺之前,他只是一个童年十分幸福美满的普通小孩,某日,所有人都告诉他,你身上是有责任的,你不可在此停下,于是将前世的厚重记忆尽数倾注给他。
于是这个年仅九岁的小孩知道了一件事。
他生来,就是为了去死的。
佛修是苦修之最,需悲天悯人,需牺牲自己,需历尽折磨,方得大成。
一开始,昙净也挣扎过,和未知的天命抗争过,倘若他并不知道这一切,或许还能够坦然接受,但是,当他知晓了自己的命运之后,就再也没办法像前世那般淡然慈悲。
断绝红尘也好似割裂肌肤、抽去骨骸,一寸寸将他的人性所泯灭,打入神性。
直到禅寺的悠悠钟鸣敲响几声,荡入高峰云水之间,太过遥远的故乡传来了讯息,他最后一个家人也将要寿终正寝,昙净收拾行囊,前去看望,躺在病榻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皮包骨头,原本平滑的肌肤变得褶皱遍布,好似被揉皱、揉碎的一块旧布料。
对方用很陌生的眼神打量他,小心翼翼地询问道,你是谁?
一旁的人心惊胆战,却见昙净面无表情,双手合十,轻声念了一句法号。
寿终正寝,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。
可怕的是他与尘世的交际就此湮灭,他却没有任何感觉。
在这之后,昙净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,麻木地等待那天的来临。
直到那个红衣的女修气急败坏地闯入他的视线,发觉他的目光,转而又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,言笑晏晏地唤他“禅师”,先问他“禅师当初向我递了一把伞,也是命中注定吗”,得到他“万物自有秩序,唯有顺其自然”的无趣回应后,反而还愈挫越勇了。
他这一生,加上前世,给无数个人递过伞,她也只是其中的一个众生而已。
然而当这芸芸众生的一环又急又气地催促他时,他竟然感到了一丝波动。
昙净那时候并没有立刻捕捉到这一丝波动。
对方懒洋洋地倚在他腿上,指尖划到他半敞的胸膛,笑得很狡黠,问:
“禅师,你说命中注定,可曾预料到此事?”
昙净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。
李少音是他的变数。
然而却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,反而成为了助力。
他不爱自己,亦对世人冷漠,凡人的生老病死,修士的渡劫陨落,都有迹可循,原本并不是什么值得去惋惜的事,可这一瞬间,他望着她,忽然升起了一种“我不希望见到她死去”的念头,紧接着又是更多的,关于天命的感慨——他到底是要欣然赴死的。
于是昙净沉吟片刻,淡淡地吐出四个字:“未曾预料。”
那之后的半年内,他们都没有见过面。
再见面之际,呈现在李少音面前的是一堆骨灰和舍利子。
李少音还以为是她破了佛子的道行,所以反噬到了昙净身上,将他劈作飞灰。
她哭得好惨,眼泪掉进骨灰里,晕开深色,又将舍利子悄悄摸索走,当作了念想。
李少音不觉得昙净对自己动了真情,觉得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微小的一个。
昙净何尝不是如此——李少音的喜欢很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