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“我很害怕。”◎
那一句话如同定下罪名, 宣判死刑。
合欢宗的长老们默默地收回了手,停止无意义的真气消耗。
天幕之下,三位刑狱司终于开始动了。
珩清翻过手腕, 五指舒展,生长在淤泥深处的白花绽放、开出森白冰冷的光芒。
谢南锦脸上难得没有散漫的笑意,手中的敕召诸将旗一顿, 黑色的穗子卷出风浪。
萧琅身上的凤凰印记燃起火光,金与红交织在她的周身,宛如日沉之际的残霞。
而李裳眉将怔愣在原地的唐姣搂在了怀中。
和她平日里表现出来的严苛不同,她的怀抱是很温暖的,比李少音更加宽和,感觉到唐姣身体微颤, 于是心中的悲恸更深,用最柔缓的语气说道:“很快就会结束的。”
结束?真的要就此结束吗?
唐姣靠在李裳眉的怀里,却觉得指尖冰凉。
她听到了距离自己不远处的上方, 三道宏大肃穆的真气炸响, 好似坍塌倾倒的山,径直压下, 那种不详的尖啸声愈发嘹亮,两者相撞,巨浪将每个人的衣袍都掀得纷飞。
“你师父如今正是炼丹的关键时刻, 脱不开身,心血都与炉鼎相连,若是强行打断他,他也会沦落至走火入魔的地步。”李裳眉用真气护住唐姣, 低声道, “为了不让整个修真界受到波及, 为了不让宗门再损失一员,我们必须这么做,也只能这么做了。”
唐姣当然知道,在场没有哪个人是不想救徐沉云的。
他们都经历了几百年的光阴,性情逐渐沉淀下来,也认清有些事是无法挽回的。
徐沉云是钟鹤的大弟子,她理应是他们之中最感到痛苦煎熬的那个人。
然而,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,此时唯一能做的,就是选择损失最少的那条路。
那就是放弃徐沉云。
但是,唐姣又想,徐沉云知道这些吗?
他知道他们因为他而如此挣扎过,试图挽回,最终无可奈何才不得不放弃他吗?
他恐怕是不知道的。
独自承担宗门的责任,不曾将心事袒露给任何人。
即使到了最后,他也仍然是孤身一人,眼睁睁看着自己坠往无尽的混沌。
师门亲口承认放弃他,昔日好友将他亲手诛杀,这样的结局,会是他想要的吗?
唐姣忽然感到心悸,胸腔中好像塌陷下去了一块,逐渐暴露出空洞的内里。
她想到那名药王谷的长老。
亲手杀死自己的独子时,他也是这般痛苦的吗?
或许是更痛苦吧,明明已经成为了丹修界的大能,却连想救的人都救不了。
她想到自己在无数次濒临崩溃之际,徐沉云对她的殷殷劝导。
他总是这般不辞辛劳地劝导别人,然而他经历过什么,心中在想什么,是否感到痛苦,是否有哪怕一瞬也曾感觉天下偌大孤寂,没有人能知道,也没有人能够真正共情。
无数的回忆自脑海中闪过。
最后,画面终于定格在了最后一幕。
那是在药王谷的时候,刚经历了丹修大会的闹剧、珩清强横的收徒邀请,两人从同辉洞府中并肩走出来,沿着青石小道前行,落叶铺洒在小道上,远远看去,好似软毯。
彼时唐姣并不知道徐沉云的伤势已经很严重了。
她兴奋地与他交谈着,颇有种他乡遇故知的亲近感,连浮躁的心情也安定下来。
徐沉云听着,偶尔回应两句。
然后他状似无意的,停下了脚步,将所有痛楚都收敛起来,只是目光专注地凝视唐姣,轻轻牵扯嘴角,语气温柔地对她说道:“我之后还有事情,所以要先回宗门了。接下来的时间里,可能也很难再抽出空闲。小师妹你一个人在药王谷,会感到害怕吗?”
唐姣记得,那时候自己的回应是——
“这次,我能见到师兄,能在困厄之际听到那番话,已经让我很高兴了。我本来是有些惧怕的,可是一想到大家都在等着我,我就并不惧怕了,这些都是师兄的功劳。”
她又说:“师兄回到宗门之后,虽然免不了忙碌,不过还是要注意休息,至少要给自己喘气的机会吧?”
“好。”徐沉云点头答应了,“师妹也要保重身体。”
就像一次再寻常不过的道别。
唐姣从来没有想过,那竟然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。
那时候的她懵懵懂懂的,对不可见的将来没有丝毫惧意。
但是如今的她经历了这么多事情,变得更成熟了,却唯独在面对这件事的时候生出了莫大的恐惧,攥住她的心脏,让她感到眩晕,感到窒息,她不敢想今后修真界再也没有徐沉云这个人,合欢宗再也没有这样一位温柔的大师兄,玉牌那端再也传不来回应。
“小师妹你一个人在药王谷,会感到害怕吗?”
徐沉云的声音似乎又在耳畔响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