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个来路不明,连真话都不敢说出口的人,该怎么去跟江疑比呢?
他想着想着,就出了神,虚渺的声音忽远忽近,他听不太清楚,直到陵光的手按在他肩上,他才发现她已经走回了他面前,望着他,眸中有一丝错愕。
“……怎么在哭?”
他愣地僵住,伸手一摸,才发现眼角是湿润的。
他匆忙地,胡乱地抹着脸,背过身去。
“没,没事……风太大,眼里进沙子了。”
拙劣到话本里都看厌了的借口,他得说得连自己都信。
陵光似是有所犹豫,正要开口,却闻一声呼唤。
“陵光!江疑!”
那声音不仅于陵光,于重黎而言也如刻骨铭心般熟悉。
以至于他蓦地一震,整个人都愣在了那。
陵光没有觉察到他的异常,迎上去同二人打了招呼。
“怎的来得比我还慢,方才江疑说要让你二人自罚三杯才成。”
来人笑声爽朗,声音是温厚的,如山间的泉,水底的月。
“你又不是不知道,九川过来好些路,比昆仑都远,你难得准时一回,倒还卖弄上了?”
笑声如潮,几乎要将重黎溺死在记忆的痛楚中。
他难以置信地,艰难而缓慢地转过头,望向正沿着小道冉冉而来的二人。
喉头哽咽得厉害,他发不出声,连喘息都是灼热的,眼前的雾气那么浓,甚至发着烫,迷蒙了双眼,却还直直地盯着走在陵光身旁的男女。
直到那二人快走近了,目光将要撞上的时候,他才陡然回神,收起快要炸开胸腔的万千心绪,低下头去,庄重地行了一礼。
“小仙……见过折丹帝君,遗玉神君。”
他就是好哭
这两个名字,像是将他千万年的思念与悲伤掰开了,揉碎了,浸在最烫的池子里,冲上天灵的炽热。
也是他这辈子都无法唤出的至亲。
他唯有忍着,捺着,恭恭敬敬地问一声安好。
折丹停了下来,来回打量着眼前这个低着头的青年,想了想,看向陵光:“这就是你从婴梁山捡回来的那个?”
陵光点了点头:“颍川可有将我的话带到?”
遗玉笑了笑:“带到了,我还觉着不可能,毕竟九川数千年来都不曾有族人离去,不过今日一见……”
她转而看向重黎,“这位小仙君可否抬起头来,让我们仔细瞧瞧?”
眼前的人倏地一僵,似是陷入了犹豫。
“有何不便吗?”遗玉说。
他又摇了摇头,缓缓垂下双臂,抬起眼来,望着眼前一双璧人。
遗玉本是百花神君,在神族中,容貌至美无双,目光柔亮,似夏夜萤火,湛湛有神。
都说女肖父,儿肖母,他的眉眼与之确然是相似的。
而一旁的折丹,亦是风华绝代,正当意气风发时,较之他印象中的要更嚣张些。
也更爱笑。
故友相见,不甚欢喜,佳酿千杯不知醉,谈笑风声不恋归。
他想,这一切改变的缘由,大约都是因为江疑还活着吧。
遗玉看了许久,神色始终是温柔的,隔了一会儿,冲折丹淡淡一笑:“不知怎么的,就觉得这位小仙君甚是面善,像是在哪见过。”
“哦?”折丹也细细瞧了几眼,“确实是位俊俏的小郎君,不过我还真想不起族中何时有过这么个人物了。”
“就你这记性,忘了正常。”江疑走过来,接过话茬。
遗玉跟着附和,折丹不服,拉着陵光评理,陵光却也但笑不语。
四下热闹起来,唯重黎,仍默然无言地望着折丹与遗玉。
他记事以来,父君便是个稳妥的帝君,虽说有时手脚笨拙了些,但与眼下所见,却是判若两人的。
他的母后,亦是受人敬重,少有如此……洒脱的时候。
于是他想当然地认为,他们本就是如此一般的性子,直到九川覆灭,他孑然一人去了昆仑,也一直这么认为。
今日才发现,是他想错了。
四人说笑着朝花下走,他的目光逐着那几道身影,看了很久。
仙神百年,花下赴约。
相识相知,何其难得。
他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至亲,还能出现在眼前,还能同他说话,他从未想过自己这次回来……是能见到他们的。
他甚至不敢想……
当初得知九川灭族,是陵光前来善后,亲手了结了他的生身父母。
他恨她,怨她,道她无情无义却不曾想过。
她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挥下那一剑的。
见到还活着的他的时候,她是不是也正想哭出声来。
他深深吸着气,颤抖起来,每一次呼吸,都像是刀子扎在心口,猝然地疼,无处可逃。
江疑已经在花树下摆好了矮桌蒲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