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脚下,是数不清的尸山血海,是被他屠尽的那座城的百姓,他拦着他们,谁敢出城,谁就得死。
于是厉鬼与怨魂嚎啕着,质问他为何要阻断他们的生路。
嘶喊着,要他偿命。
五千年中,他杀过多少人,染过多少血,他数不清,洗不净,跌进血泊里,烂泥里,再也爬不起来。
他很累了。
明明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,却因为几个百姓的怨怼之言,忽然间疲惫得睁不开眼。
一句怨言,几块不痛不痒的石头,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浑身都在疼,他觉得自己好像坚持不下去了。
不如就在这烂泥里长眠吧,将那些唾骂当做陪葬,这样的结局,说不定是最适合他的。
年少无知时,他也曾受过冤枉,也曾有过竭力争辩,讨回公道的心思。
是从什么时候起,连生气都觉得累了呢?
他趴在肮脏的烂泥里,被无数怨恨撕扯成碎片,没有一句怨言。
他晓得自己错了,晓得自己活该。
肮脏,腥臭,不得好死。
本该就这么静静地沉入深渊,绝不会有人来可怜他,来救他,想到这,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掏空了。
没有力气挣扎,也不想挣扎。
漫天的腐臭里,却忽然飘来一阵花香。
他于绝望中,神使鬼差地望向那岸边,圣洁安然,遗世独立,平静地立在玲珑花下,淡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的蜃楼。
她那么好,那么干净,不像他,满身污秽。
那是他的神明,他的向往,是满是血污的心尖儿上,独独干净的一点白。
他不敢伸出手,甚至不敢肖想她还会再看他一眼。
她回过头来,不过微微一笑,却像是将他的五脏六腑连着骨血一同从胸腔攫出。
早已麻木的四肢再度感到了疼痛,一阵无法言说的委屈如春水消融,起初是细密的刺痛,而后这痛楚愈发炽烈,铺天盖地,摧枯拉朽地将他从泥泞中拔了出来。
朦胧中,神明伸出了手。
“阿黎,我来接你回家了。”
呜咽的哭声太过压抑,陵光站在不远处添灯,听了好一会儿才确信是榻上的人在哭。
执灯走到床边,屈身去看,重黎额上冷汗涔涔,不知梦到了什么,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叨着,却不知说了什么。
谷中早已没有任何九川的残物,破土的草木,都是崭新的,抹去了一切栖身之地。
她只得以神力汇集木石,在坡下造了一间屋子,这榻亦是用山石搭的,不过被褥是她方才去凡间弄来的,陋室两间,能遮风挡雨亦已足够。
方才她已经探过他的伤势,该包扎的外伤都上了药,内伤却不是一两日就能养好的。
除此之外,她竟发现他的内丹不见了。
眼看天色渐晚,还未弄清她死后这八年,究竟发生过什么,他这眼泪倒是掉得突然。
多半是他体内那一半元神趁机作祟,魇住了,她能帮他平息邪气,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在梦里哭出来的人,更无法对他的痛楚感同身受。
能做的,不过是给他擦擦脸。
此念刚起,就陷入了尴尬。
她出来得有些匆忙,又素来没有寻常女子的细腻心思,身边从来不会带帕子,从前就时常被庚辛说,活得还不如东华精致。
想来说得也对。
这双惯会打打杀杀的手,帮人擦眼泪应当也不大讨喜,所幸重黎还没醒,事后应当也不晓得,自不必膈应着。
犹豫半响,她捻着袖子,打算擦掉他眼角的泪痕。
这个动作从前在昆仑她也没少做,他小时候就是一哭包,跟长潋打架输了要哭,被她说几句也要哭,总是闷声不吭地缩在被子里,她大半夜将他刨出来擦脸的时候,他眼睛多半都是肿肿的。
如今这么大岁数了,倒不至于把眼睛哭肿,只是这副模样也着实好笑。
她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他,那双眼睛已经睁开了。
朦胧婆娑,有些迷迷瞪瞪。
望见她的瞬间,似是怔了怔,旋即又苦笑。
“如今只能在梦里才能见你了吗”
陵光一僵,慌乱地收回了手,发现他并无下一步的举动,才谨慎地又看了他一眼。
重黎安静地躺在那,双眼却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。
眼里装了满满的思念与温柔,许是觉得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场梦,大可肆无忌惮,满腔的爱意也毫不掩饰地朝她涌来。
他的声音是沙哑的,憔悴至极,可唤出这声“师尊”的时候,却愣是挤出了一丝温软与恭敬。
“我好想你。”
他眼底的碎光像点点的星火,带着无助与愧怍,不知委婉地冲入她胸膛,于是寒冰消融,万籁俱寂,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声在长夜中格外清晰。
陵光实在没料到重逢后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