厌恶他,打骂他,可下杀手时,当真忍心?”
“我都没有心了,哪来的忍不忍心?”苏绵锦的胳膊掉了下来,血肉模糊的切口还藕断丝连,甚是可怖,她却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,也没有任何遗憾了似的,了无牵挂地笑出了声,“我不晓得自己是如何看待那孩子的,从生下他的那日,我便心死了,他要怎么长大,也轮不上我置喙。”
“那个阿盈可不是什么好东西,我每顿饭里都被她下了药,多数时候连笔都拿不稳,琵琶也只能尘封箱底她对那孩子说,我是个薄情寡义的女人,不知餮足,得寸进尺,说我一点也不想要他哈哈哈哈!这话也没错,我就是不想要他!”
那双近乎如枯涸的滩涂般无神的眼中,陡然闪过一抹狠厉与决然。
“不过,与其让那个阿盈将他带到楚旻煜这个混账东西身边,变成和他一样的人,我还不如先杀了他!便是侥幸活了下来,没有阿盈,谁都不会信他的身份!在外头流浪也好,寄人篱下也罢,只要他不姓楚!”
说到这,她忽地悲切起来,苍白的面容,从狰狞中荡开一丝微不可查的安然,低声喃喃。
“只要他不姓楚,这辈子都是自由的”
重黎虽将她制住,手劲儿还是有所收敛的,看着她的四肢逐一脱落,眸光微沉,对云渺渺摇了摇头。
尽管早已料到苏绵锦的下场不会比城中百姓好到哪儿去,但此情此景,亲眼目睹,多少还是有些难受。
她就像是已经知晓自己的死期后,拉着一个人说完了这辈子所有的话,自私也好,狠毒也罢,她本就在深渊中,不过是有幸遇到了一个楚旻晗,让她活成了人样儿。
她半生的恨,无论是为了谁,都极为丑陋。
可她没有后悔过,所以最后不得好死,也是她自己的选择。
“你见过那孩子了?”苏绵锦眸光灰蒙,正一点点丧失五感,周围的血藤也在迅速枯死。
云渺渺顿了顿,郑重道:“有幸结为师徒,他如今就在宅子外,你若是”
“不必了。”她咳了数声,断然回绝,“我不想见他,他也不想见我,倒也省了许多麻烦,反正我到现在,都没想好应当对他说什么我没资格做别人的娘,他投胎到我肚子里,也算倒霉,下辈子还是换个温柔干净的女子吧”
她漠然叹息,放弃了所有挣扎。
重黎稍作迟疑,终究是放开了她。
苏绵锦平静地躺在尖锐的碎石上,尽管什么都感觉不到了,但此生从未有一刻,如当下这般安宁。
“你要找的那位青衣公子,应当不是寻常人,我触不到他的手,不过他时常会望向东面。我知道的,就这么多了”她忽然开口,说完了这么一句后,便合上了眼。
看到这,阿湛的身份大家应该都猜出来了吧?苏绵锦对这个孩子的确是厌恶的,痛恨的,但即便自己被折磨了一辈子,她到最后,还是留了阿湛一命,希望他永远不要冠上楚家的姓氏,希望他一辈子都自由自在,不要活得像她,这也算是她作为一个娘,最后的遗愿了
:妖尸背后的笛音
云渺渺愣了愣,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,无声地叹了口气,起身退开半步,示意重黎也离这个千疮百孔的女子远一些。
妖气随着血藤的消失而逐渐飘散,正月里第一缕春风,吹动了枝头第一朵粉白的桃花。
混乱的思绪穿过无数逝去的光阴,被洗尽了经年累月的尘埃与怨怼,终回到了初见的地方。
她也曾是个心如明镜,无忧无虑的小姑娘,举着阿爹买的纸鸢,欢欢喜喜地跑过苏府绵长的游廊,庭院里开满了如雪的白梦香。
碧瓦青砖上,挂着昨夜返潮的雨露,还有燕子三两,衔泥筑巢。
窗下坐着她的阿娘,年幼的慕安坐在阿娘怀里,还没长齐牙口,便急不可耐地啃着手里的糕点,瞧见她跑来,便咯咯地笑,奶声奶气地唤着“阿姐”。
她轻盈地转着圈儿,欢欢喜喜往前跑。
春去冬来,寒暑更迭,没有家破人亡的悲惨,也没有颠沛流离的苦楚,从孩提之年,到云英待嫁。
而后有一日,媒婆上门来,给她说了门亲事,她隔着薄薄的纱帘,偷看到了未来的夫君。
衣冠楚楚,一表人才,他一眼便瞧见了她躲在后头,还冲她眨了眨眼,惊得她羞红了脸。
后来再遇,西子桥头,他说,他叫楚旻晗,是楚家的二公子,书香门第,苏小姐多指教。
往后,没有朝堂夺嫡的尔虞我诈,亦没有家仇国法的为难,他们成亲,拜堂,生儿育女,儿孙满堂。
她的一生,平安顺遂,没有惊心动魄,只有细水长流。
花甲之年,缠绵病榻,苍老的夫君守在身旁,儿孙们哭哭啼啼地跪了一地,只有他还在对她笑。
他说,小锦儿,你且在奈河桥上等一等,等我来找你。
她很欢喜,逐渐模糊的视线里,又望见了当年的纸鸢。
它飞到了天上,随风展翅,自由自在。